第59章 所行几里

  “当当,当,当。”伴随着一阵琴声,昭明从睡梦中醒了过来。
  现在几点了?手边没有计时的道具,房间里也没有电灯,只能从窗户的颜色看出来现在已经是晚上了。
  已经好几天都是晚上活动白天睡觉了,昭明心想,可千万别形成了习惯。
  “当当当,”琴声依旧没有停息。
  是谁这么晚了还在弹琴,昭明走出房间,循着声音走了过去。
  弹琴的人正是昌平君,他坐在院子的一个靠近里边房间的角落里,月亮和星星都被乌云遮住了,只有窗户里的烛火映照着他的身影。
  也许是光太暗的缘故,昭明觉得昌平君看上去有些像别人,和平时的样子大不相同。
  琴声忽然停止了,昌平君发现了昭明,他停了下来。
  “吵醒你了吗?”昌平君问道。
  “我睡了多久?”昌平君坐着的石桌子周围有四个石凳,昭明一边问,一边走过去,选了一个凳子坐下。
  “6个时辰了,”昌平君告诉他,“饿吗?要不要吃点东西?”
  “不了吧,”昭明说,“这么晚了,仆人们都睡了。”
  “我做给你吃,”昌平君说,“简单的饭我还是能做的。”
  “这怎么好意思,”昭明拒绝。
  “没关系,”昌平君说,“以前在家吵架的时候,我就会做饭给夫人吃,然后就能和好了。”
  “是这样啊,”昭明笑了笑,这夫妻俩还挺恩爱的,他心想。
  “你等着,”昌平君并不是在开玩笑,他站起来朝厨房走。
  “说起来,君侯,夫人呢?”昭明问道,“怎么好像没有看见她?”
  “寿陵太苦了,她身体有点不舒服,我要她回娘家去了,”昌平君说。
  “啊,抱歉,”昭明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,“我并不知道夫人生病了。”
  “你误会了,不是生病,”昌平君告诉昭明,“是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。”
  “哦哦,”昭明感到了一丝丝尴尬。
  “你不是有妻子吗?”昌平君看看昭明,“怎么像不知道一样。”
  因为我一来老婆就怀孕了,昭明心想,所以没来得及习惯。
  说着话,两个人来到了厨房,仆人把厨房收拾的干干净净,调料和蔬菜都放的整整齐齐,架子上有一锅没吃完的米浆,还有两个圆圈饼子。
  “想吃什么菜,”昌平君打着一盏油灯,正在看放米面的架子。
  “把这个热热就好,”昭明指了指米浆,“很晚了,我也没什么胃口。”
  “怎么能这么将就,”昌平君说,“我还想露一手呢。”
  “不必了,不必了,”昭明摆摆手,“下次吧。”
  “也行吧,”昌平君说,“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。”
  说完,他拿了一些柴火放到了灶台里,然后用油灯烧着了一小段树枝,把柴火点着之后,往锅里倒了一点水,等水煮开了,才把米浆倒进去煮了起来。最后在上面放了一个竹篾子,把饼子放在上面蒸着。
  “你先出去坐坐,稍微等一会,”他把锅盖上,对昭明说。
  “好,多谢,”昭明回答,然后转身去院子里坐着了。
  天上的乌云散开了,月亮和星星一起出来了,过了一会,昌平君把热好的米浆和饼子拿了出来,给昭明乘了一碗。
  “嗯,好吃,”昭明喝了一口说。
  “谁煮这东西不都是这样,”昌平君笑了笑。
  昭明也笑了,他就着米浆吃起了饼。刚来这边的时候,他实在不习惯这种主食配主食的吃法,不过现在早就适应了。古代保鲜手段有限,新鲜蔬菜实在难得,主食、酱菜和干肉才是常吃的东西。
  “要配菜吗?”昌平君问道,“去整一点。”
  “不用了,”昭明挥挥手,“多谢君侯。”
  “我也来一点,”看着昭明吃东西,昌平君自己也忍不住了,他也盛了一碗米浆。一边吃着饭,昌平君抬头,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,感慨道。
  “天何所沓,
  十二焉分?
  日月安属,
  列星安陈?”
  这是屈子的天问,昭明听了之后,心里想。随后,他附和着,念出了下一句诗。
  “出于汤谷,
  次于蒙汜?
  自明及晦,
  所行几里?”
  “是啊,”昌平君似乎对此很有感慨,“由光明变得昏暗,到底是走了多远的路呢?”
  昭明并不知道昌平君所感慨的是什么,所以没有接话。
  “曾经,我父亲离开之前,我问过他,要去哪里,”昌平君和昭明说,“父亲说,他要回楚国,我问他,楚国有多远。”
  “他是怎么回答的?”昭明问道。
  “他说,楚国很近的,只要出发,很快就到了。”昌平君回答,“他还说,楚国才是我们真正的家。”
  昭明没有接话,他等着昌平君继续说。
  “从那时候到现在,过去了多久?三十多年,不,四十年了。”昌平君摇摇头,“大半辈子都没了,可我依旧还在秦国呢。”
  “君侯,”昭明想要安慰他。
  “父亲可真是的,临走的时候,还要骗人,”昌平君说,“楚国,怎么能说是很近呢,即使我已经出发了,却依旧好像是一辈子都到不了。”
  “能到的,”昭明回答,“我一定能让您回去,不管用多久。”
  “不说这个了,”昌平君摆摆手,“大难当头,先生您要面对的事情已经够多了,我不应当再给你添堵。”
  “没关系的,”昭明说,“君侯您愿意和说这些往事,这是对我的信任,我怎么会觉得难过呢?”
  “真的?”昌平君笑了笑。
  “嗯,”昭明认真的点点头。
  “多谢先生,”昌平君对着昭明行礼。
  “君侯不必这样客气,”昭明放下碗,对昌平君说。
  “很晚了,你继续休息吧,”见昭明吃完了,昌平君把碗拿起来,准备收到厨房里去。
  “也行,”昭明站起来,“那我就继续去睡觉了,明早就回咸阳。”
  “多住几天吧,”昌平君停在了原地,“我还有些事情想要请教,咸阳那边让宋正去忙。”
  “君侯,”昭明说,“大敌当于前,我心不安,实在没办法假装无事。”
  “也罢,”昌平君说,“怪我,留不住人,秦国这边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你身上,给了你那么大的压力。”
  “没事,”昭明说,“现在不是多了一个人帮忙嘛,以后还会有更多人的。”
  “但愿吧,”昌平君说。
  “说起来,”昌平君提到了人才的问题,这让昭明想起了昌平君以前的那些手下,“司先生那边,现在是什么情况,可曾有联系?”
  “有联系,他带着两万左右的军队还在东郡呢,那位乐将军也在,”昌平君回答昭明,“前几日我才收到消息,司毋检问我下一步该怎么办,我正准备和你商量呢。”
  “君侯有什么主意吗?”昭明问道。
  “我想要他去和楚军会师,”昌平君说,“但麻烦的是大梁还在秦国手里。”
  “可以从马陵绕到彭城吗?”昭明问昌平君。
  “齐国人能答应吗?”昌平君说。
  “听说齐国的丞相后胜,只要给钱,什么都能答应,”昭明告诉昌平君。
  “不至于吧,”昌平君回答,“这可是军队借道,有假途灭虢的故事在前,真的会有人答应这种事情吗?”
  “那可说不准,万一呢?”昭明说。
  昌平君听了,没有表态,他坐着不说话,好像在想什么事情。
  “怎么了?”昭明问道,“君侯难道是有什么别的顾虑?”
  “先生,你有所不知,”昌平君告诉昭明,“楚国的军队并非是秦国这样整齐划一,由大王统一管辖,听虎符调遣。楚王手中的军队是熊氏宗族的兵,而屈景昭三族各有私伍,我听司毋检说,项氏也有兵,至少有四万。”
  这么复杂,昭明心想。
  “之前,由乐将军所带领的,趁乱夺下东郡的部队正是项氏的族兵,”昌平君告诉昭明,“这只部队一度和我的军队会师一处,不过他们趁着局势不稳的时候,已经进入了新郑,现在应该正在新郑驻扎着。”
  “这样啊,”昭明点点头,“那您的两万人,为什么没有同项氏一起进入新郑呢?”
  昌平君站起来,转了两圈,然后又坐回去。
  “先生,您还记得之前项家派来传信的那个商人吗?”昌平君问。
  “记得,他带着一个项氏的纹章,”昭明对这个细节很有印象。
  “这不是重点,”昌平君说,“你还记得他说过什么话吗?”
  昭明想了一下,印象实在有些模糊,于是他摇摇头。
  “他说,将军的意思,就是楚王的意思,”昌平君提醒昭明。
  “好像是,”昭明想起来了,“我记得这句话。”
  “我的那位门客现,在楚国见到项将军的时候,也听过类似的话,”昌平君告诉昭明,“项将军说,他之所以举兵,是为了保护楚国的百姓。在这一点上,楚王和他的想法需要是一致的。”
  “这,有什么问题?”昭明问道。
  “先生,您可能对这些武将,还有楚国的政治不太了解,”昌平君告诉昭明,“楚王,听起来似乎和秦王是对等的,其实不然,秦有郡县之制,秦王在全国各地派驻官吏,直接对人民进行管理,对于国家的方方面面都有所了解。”
  “而楚国,国内邦国林立,各个贵族在自己的领地内仿佛国王一般,隐匿户口,私蓄士卒的行为比比皆是,楚王实际上是控制不了这些邦国的,更像是这些大贵族们共同推举出来的代言人。”
  在这一点上,您和楚国的那几位贵族,也是彼此彼此了,昭明想了想昌平君手里的那两万兵,心里说。
  “所以说,楚国虽然大,但是楚王的权威,是远远不如秦王的。”昌平君分析道,“既然是被推举出来的,那么如果人家觉得你不行,当然就会想着要不要换别人。”
  “君侯,您的意思是?”昭明问道。
  “我有点担心项氏佣兵自重,”昌平君直截了当的说,“拥兵自重也就罢了,武将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,但要是我那哥哥负刍再让人家看不顺眼了,要行废立之事,怎么办呢?”
  佣兵自重,还能罢了,这要是秦王听了,绝对是将军要掉脑袋,昭明心想。怎么楚国这边,反过来是担心国王坐不住呢,这可真是,我大楚自有国情在此了。
  “既然这样,就先让司先生他们先跟着乐将军在东郡驻扎着吧,”昭明提议,“之后,若事急,再去救援不迟。”
  “我之前是这样想的,”昌平君说。
  “那现在呢?”昭明问道。
  “我不想帮齐国人了,”昌平君说,“你看看那个齐国公子,自己趁机占了东郡,得了这么大的便宜,不仅不感谢我们,还几次三番的来给我们使绊子,竟然还敢让人打你,真是不知好歹,我不想再和他合作了。”
  “君侯,这都是小事,”昭明说,“要对抗秦国,我们还需要齐国的支持,齐王又指望不上,目前就只能先将就一下了,您就暂且忍过这一时吧。”
  “好吧,”昌平君勉强答应,“既然先生都这样说了,那就依你。”
  “唉,”昭明很罕见的叹了一口气。
  “怎么了,先生,”昌平君问道,“您在想什么?”
  “我在想,自从我们遇见,我说的最多的话,似乎就是要您将就着,忍耐着,”昭明说,“真可惜,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,假如我是商鞅或者吴起那样的强势的人物就好了,也许事情能够简单许多。”
  “不行,你不能是,”昌平君反驳他。
  “怎么了,”昭明问道,“君侯不是说,您得到我就像孝公得到商鞅,悼王得到吴起那样吗?”
  “不一样,这两个人死的一个比一个惨,以后少提,不吉利,”昌平君说,“这不是先生您提醒过我的吗?怎么自己反而忘记了。”
  “是啊,”昭明笑着说,“我怎么忘记了呢。”
  “不说这些了,你快去休息吧,”昌平君看了看天上的月亮,“也许是时间太晚了,你有些累了,所以糊涂了。”
  “也许吧,”昭明说,“多谢君侯好意,那我先回屋休息去了。”
  “好,”昌平君回答,“快去吧,我也要睡觉了,眼睛都快睁不开了。”
  说完,二人相互行礼,各自休息去了,过了一会,房间里的蜡烛熄灭了,院子里只剩下一把古琴,静静的躺在石制的桌面之上,琴上撒着如水的月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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