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章 同病相怜

  “老爷,”李斯的家里,管家过来找他。
  “怎么了?”李斯问管家。
  “有人找您,”管家说。
  “请他进来,”李斯说。
  “通古!”王绾虽然领了秦王的命令,但是还没有动身,此时来到李斯家里的是另一个人。
  “郑国?”李斯看到来人,开心的迎上去,“郑兄,你不是一直在维护堤坝吗?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?”
  “我这不是听人说你病了嘛,”郑国说,“我就奇怪了,李大人平时身体那么硬朗,风寒都很少得,怎么忽然就病了,于是过来看看。”
  “哈哈哈,有劳郑兄费心了。”李斯说,“实不相瞒,我并非是病了,是因为在朝堂上遇到了些事情,暂时称病避避风头而已。”
  “是什么事情啊?”郑国问道。
  “来,里边请,咱们进去说,”李斯把郑国请进了里屋,随后把咸阳市场上发生的前后事情,都和郑国说了一遍。
  “这样啊,”郑国听了,感慨道,“伴君如伴虎,辛苦你了,通古。”
  “唉,郑兄这是说的哪里话,”李斯说,“秦王本来没有处罚我的意思,是我为了能够维护自己对于属下的权威而主动请的罚。”
  “你这是何必呢?”郑国不理解,他摇了摇头。
  “不说这个了,”李斯也没有继续解释,“郑兄远道而来,这几天就在我家住着,有空我们去逛逛咸阳的街市,叙叙旧。”
  “好。”郑国说,“就依你。”
  郑国和李斯随后聊了很多事情,中午一起吃了饭。下午出来逛街,李斯指着街边的建筑,挨个给郑国介绍着秦国的变化。走着走着,他们来到了咸阳的集市上。
  “李斯?”王绾正在咸阳集市整顿秩序,原本准备晚上去找李斯,没想到下午就遇见了。
  “绾兄,”李斯也没有躲着王绾,他行礼,“李斯无能,给你添麻烦了。”
  “你我同朝为臣,都是为秦国的社稷而努力,有什么麻不麻烦的,”王绾回答。
  “多谢绾兄,”李斯说。
  “李大人要是没有病,就早点回来工作吧,”王绾对李斯说,“大王今天还找了个御医,要我去看你来着,关键时刻,你可千万不能打退堂鼓啊。”
  “好,李斯知道了。”李斯回答。
  “郑兄,对不住了,”离开了咸阳市集,李斯对郑国说,“你远道而来,本来应该多陪陪你的,谁知道李斯现在公务缠身,只能失陪了。”
  “没事,我知道你忙,”郑国说,“今天下午不是已经陪过了吗?晚上咱们再聚聚,明早我就回去了。”
  “好,多谢郑兄理解,”李斯说,“李斯对不住你。”
  晚上,李斯带着家人用丰盛的晚餐招待了郑国,宴席过后,二人坐在院子里继续饮酒。
  “通古,”酒过三巡,两个人都有点醉了,郑国忽然问李斯。
  “怎么了,郑兄?”李斯问道。
  “我问这个问题可能不太合适,”郑国说,“可我实在是想不明白。”
  “有什么想不明白的,郑兄尽管问就是了,”李斯说。
  “也许你会觉得奇怪,但是我想知道,韩非是你杀的吗?”郑国问李斯。
  李斯听了郑国的问题,沉默了。
  “郑兄,认识师哥吗?”过了一会,李斯问郑国。
  “见过,但是不熟,”郑国说,“当时我离开韩国的时候,他一直反对我入秦,因此在韩国的朝堂上见过。他说话有点结巴,一着急就脸红。”
  “是啊,他是有这个毛病,”李斯回忆起了往事。
  “我问这个问题,并不是因为我和韩非有什么关系,,”郑国说,“也许你自己也记不得了,以前咱们刚在吕不韦那认识的时候,你一天到晚张口闭口都是韩非,离了这个名字仿佛都不会说话了,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。”
  “是嘛?”李斯笑了笑,“我确实不记得了,多谢郑兄提醒。”
  “正是因为如此,我才想知道原因,想了解你的想法,”郑国说,“你是因为什么,要害一个成天挂在嘴边的人呢?是秦王的命令吗?”
  李斯又沉默了,半响没说话。
  “罢了,是我的错,我不该问这个,”两个人无话了一会,郑国主动打破僵局。“我只是想,既然你那么喜欢师哥,都能下的去这个手,那是不是有一天,也会因为什么别的理由而杀了我。”
  李斯转头看了看郑国,依旧没有回话,他拿起了酒杯,自己独自喝了起来。
  “不瞒你说,其实我一直都很想你,好几次都准备好了,要来咸阳看看你,哪怕没有什么事,也要陪你坐坐。”郑国说,“可是一想到这个问题,我就下定不了决心,一直到这次听说你病了,才最终成行。”
  李斯依旧是没有回答,他放弃了酒杯,直接拿起酒壶喝了起来。
  “好了,奔六十的人了,少喝两口,”郑国站起来抢李斯的酒壶,“我酒后失言,你别往心里去,早点休息吧,明天还要早朝呢。”
  “郑兄,”李斯被抢了酒壶,不过显然有点晚了,整一坛酒被他喝了大半。
  秦国的浊酒酿制工艺并不精湛,度数很低,但也许是心理作用,李斯醉的非常厉害。
  “郑兄,”李斯抬头看了看天,随后大哭起来,“郑兄,是我的错,是我的错。”
  “哎呀,你这是怎么了?”郑国也没想到李斯是这个反应,赶紧劝他,“哭什么啊,孙子都有了,你不怕让人笑话啊。”
  “是我的错,”李斯继续哭着说,“是我杀了师哥,是我杀的。”
  “我知道了,我知道了,”郑国本来是提问的人,但是看到一向冷静的李斯竟然这样失态,心中有些不忍。
  “好了,别哭了。我就当你是身不由己了,咱们不提这个了,好不好。”郑国安慰李斯。
  “不是这样的,不是这样的。”李斯哭着说,“咳咳。”他被自己呛到了。
  “哎呀,你看看你,仆人呢,快过来,”郑国赶快招呼李斯家里的仆人,“快,扶你们主人去醒醒酒,一把年纪了,别出什么问题。”
  “郑兄,我……”李斯一把推开了仆人,还想解释什么,但是临了又说不出话,只有眼泪止不住的流。
  “你先去清醒一下,”郑国对李斯说,“我在这里等着,等你好一点了,再慢慢的和我解释,你说好不好。”
  李斯听了郑国的话,点点头,被仆人扶着下去了。
  人年龄大了,最好还是不要折腾,李斯这一醉酒,是真的很要命。闹的大晚上的,李府上下的仆人都过来伺候他。
  王绾下午的时候见过了李斯,把话带到了,又想着他要和老朋友见面,因此没有来。只是让嬴政派的御医到了李府,这会御医正在李斯家里借宿,正好过来给他诊脉。
  “怎么样了,医师?”李斯的老婆大半夜也被闹醒了,她守在李斯身边,问道。
  “没病,醉酒其实醉的也没多厉害,”医师回答,“大概主要还是心病吧。”
  “哎呀,怪我,”郑国在旁边拍拍脑袋,十分后悔,“是我不该乱说话。”
  “郑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,怎么会怪您呢?我家老爷好久没笑了,今天见到您难得开心一回,”李斯的老婆劝郑国,“您就别自责了。”
  “好,多谢夫人,”郑国行礼。
  “这样客气做什么?”李斯的老婆扶起郑国。
  “唉,”郑国摇摇头。
  “先生远道而来,明天又有返程的道路要走,早点休息吧。”李斯的老婆说,“老爷这边我来陪着就好。”
  “那怎么行,”郑国说,“这也是我闹的,怎么能麻烦夫人呢?”
  “都老夫老妻的,有什么麻烦的,”李斯的老婆说,“我家这老爷,平时做什么都是小心谨慎,我还真不常有这样的机会。”
  “要是劳动夫人守夜,那我也应当作陪,”郑国说,“夫人就不要推辞了。”
  “行,”李斯的老婆说,“那就有劳先生了。”
  之后,郑国陪着李斯的老婆,还有几个仆人,留在李斯的房间里过夜。
  郑国不太习惯坐着睡觉,大半夜醒了,睁开眼睛,觉得脖子难受。他扭动了一下脖子,骨骼发出了嘎吱的声音,脖子舒服一点之后,他抬头看过去,发现李斯已经醒了,正躺在床上,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。
  “通古,”郑国喊李斯。
  “嘘,”李斯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婆,睡的很香,于是比划了一个手势,郑国闭上了嘴。
  “出去说吧,”李斯站起来往外走,郑国跟着来到院子里。
  现在也不知是几更天,星星和月亮都很明亮,院子里很安静,连小狗都睡觉了。
  “是阿黄,”李斯看着睡着的狗,对郑国说。
  “是你经常提起的老家的那只狗吗?”郑国问,“一起带过来了?”
  “狗哪有这么久的寿命,”李斯摇摇头,“老家那只,儿子出去打猎的时候,陷进沼泽里去了,这是后来买的,长的很像,所以起了一样的名字。”
  “这样啊,”郑国点点头。
  “郑兄,”李斯对郑国说,“我刚才一直在想你的问题。我自己既当原告,又当首告,又当判官,想了很多种方式来为自己辩护,可是最后,我怎么也过不了自己这关。”
  “通古,”郑国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  “无论是为什么,韩非确实是我亲手害死的,”李斯恢复了冷静,“既定事实摆在这里,其他的,都不算什么。”
  “通古,你不应当这样逼自己,”郑国说。
  “我可真是可笑,”李斯无奈的摇摇头,“杀人的是我,想的也是我,哭的也是我,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呢?我自己都想不明白。”
  “人啊,本来也不是什么纯粹理性的动物,”郑国说,“那你说,我原本是韩国派出的间谍,来修水渠,消耗秦国的国力,结果阴差阳错,不仅帮了秦国的大忙,到现在还在日夜维护这个工程。”
  “按说,秦国灭掉了我的国家韩国,我就算舍不得让关中百姓受苦,所以不愿意给秦国使绊子。也应当像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那样,不食秦禄才对。
  “可是你看看我呢?现在俨然是个兢兢业业的秦国水工。”郑国说,“罢了,我们原本都不是什么伟大的人,你就不要这样苛责自己了。”
  “郑兄,这不一样的,”李斯说,“你的工程给黔首带来了实际的好处,这是福泽万世的功业。千百年后,人家提起我,说不定没几个人记得。可是你的名字已经成了地名,大家都会记住。”
  “记不记住的有什么关系,”郑国说,“反正再过十几二十年,我拍拍屁股就走人了,之后的事情也就无关了。”
  “你为什么会这样想?”李斯问郑国,“那你的孩子呢?孙子呢?你不希望他们过的更好,不希望他们记住你吗?”
  “我一个糟老头子,有什么好记的,”郑国笑着说,“儿孙自有儿孙福,管他们做什么。很多人说,自己是为祖孙后代计,其实啊,我看就是为自己自私找个理由罢了。”
  李斯沉默了,他看着星星不说话。
  “好了,快休息去吧,”郑国说,“既然你没事,那我也到别的房间里睡去了,坐着睡觉难受死了。”
  “郑兄,”李斯叫住郑国。
  “怎么了?”郑国问李斯。
  “没事,”李斯又挥挥手,“你去休息吧,不是什么大事。”
  “有什么话就说,扭扭捏捏的做什么?”郑国说,“你当着秦王的面也这样吗?”
  “那我可不敢,”李斯说。
  “既然这样,就别遮遮掩掩的,”郑国说。
  “是,”李斯低下头,沉默了一会。
  “郑兄,”他下定决心,“郑兄,虽然,我是这样一个人,但是,我还是想,你以后多来看看我,可以吗?”
  “有什么不行的,”郑国回答,“我也想通了,多少人根本活不到你我这个年龄,咱们啊,过一天就少一天,聚一次就少一次,没什么值得计较的。”
  “我总是也带出了不少徒弟,日常维护堤坝什么的,交给他们去做也是一样的,”郑国说,“我以后就是个闲的没事干的老头,三天两头的就来找你,你嫌我烦我也来,行不行。”
  “好,”李斯笑着说,“谢谢郑兄,我等着你再来。”

上一章目录+书签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