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李三郎的西巡(五)

  折从远赫然发现,从进帐至今辽王只语未发。
  虽然是接位不久,但他出身不凡,自小得父祖言传身教,若还看不明白这个局面可就白活这二十多年。
  忙向辽王再一行礼,同时折从远也向李三叉手躬身,道:“枢密使。”
  枢密使李三郎挥挥手,状似很随便地问道:“你我随便说说话,不要紧张。哎,你是行三,怎么由你接位?上面两个哥哥呢?”语气温柔和煦,仿佛邻家的大哥哥在关心小弟弟。
  边上郑守义闻言,心曰李老三这老小子坏得很。
  这是好话么?
  还能不紧张?
  这分明是在质疑折从远这小子的身份呐。
  果然,折老三闻言,头上立刻豆大的汗珠滚落。慌张道:“回回禀枢密使,大兄喜文厌武,二兄身体孱弱,阿爷这才立了我,请枢密使明鉴。”
  李枢密笑容依然温暖如春风,轻飘飘地说:“嗯,换家主这是你折家私事,我管不着,也不耐烦问。只是,这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一职是朝廷名器,岂可私相授受?折从远,你可知罪?”
  郑守义在旁听得就很解气,跟这不开眼的玩意讲什么废话?
  怎么着?是要拿下这个肉票,然后洗了麟州么?
  嗯……
  郑二心中就很犹豫。他又觉着这样干就等于废了麟州,一方面又觉这个麟州似乎也没什么用处。距离朔州太远,还隔着个大河,他郑某人其实是有点顾不过来。贪多嚼不烂,还不如吃一口再说?
  心底里总觉着李老三是个小白脸,但最近一段日子下来,老屠子发现这小白脸干事其实挺爽利。嗯……
  很合自己脾胃。
  主要是这小子心黑手也狠。只他手里那几万老辅兵,就不是他郑屠子弄得过的。还有秦光弼、张德、李承嗣等等一班人,还有镇里镇外那么多屯田兵。
  行吧。
  合则两利么。
  遂帮腔冷哼了两声烘托一把气氛。
  郑大帅一带头,边上众将乃至于围观的众酋豪们也立刻跟进。
  你哼一声。
  我哈一声。
  一众奇形怪状的狠闹了一回。
  端坐主位辽王李洵继续安静没吭气,他是忍不住悄悄瞥了三叔一眼。心曰,这话说的,好像咱家不是私相授受一般。
  这帮老杀才搞气氛,确实也让折从远受到压迫不少。小伙子也在心里暗骂,唐朝天子没了,大梁的那个天子算个蛋,天下藩镇,哪个不是如此?你李家还不是自己来?真是只许州官放火,不让百姓点灯啊。
  他在心里刚刚骂完,就听李枢密语态温和,但每一个字都如钢针刺在折从远的骨上。“你是否在想,只许我州官放火,不叫你百姓点灯?
  呵呵,你要这样想也没错。
  对,确实就是不许你折家私相授受。
  至于我李家放不放火么,你不配问,也不配知道。
  现在我指条活路给你。折家大宗迁往云中,折家出丁二千入义从军随征,你亲自带队,来我军中听用。”
  这是要掘了折家的根啊!
  看这孩子有点要激动,也不必李枢密动手,边上听得提气的郑某人就要将腰间钢刀扶一扶。发现腰间一空,只好将腹前的兽口袍肚扶了一扶。
  冷哼出声。
  “哼!”
  李枢密瞥了老郑一眼让他收工,自一手轻扶刀柄,一手抬起又下压,让折从远冷静。“不急答。好好想一想,今夜你就宿在营里,明晨给我答复即可。
  我也明说,你可以拒绝,但是我希望你先想清楚后果。
  家兄给了你家许多机会,可惜你家却将家兄的好意当作软弱可欺。
  折家既然不愿做人,那就重新做条狗吧。只是你当明白,大唐,只需要忠犬。
  想想后果,明日答复我,去吧。”
  ……
  六月初一。
  洛阳。
  朱有珪踉踉跄跄从敬翔的官署里出来,感觉天都塌了。
  就在片刻之前,敬翔告诉调他外任莱州刺史,即刻赴任。
  唐制,官员外放,哪怕是贬官也该给两三天安排家眷。当然,到了天宝年间就比较苛刻,往往敕书下达当日就得离京,经常搞得官员十分狼狈。但是这几十年朝廷威信日衰一日,有些规矩也就很难讲了。
  再说,大梁,也并非大唐。
  但是,朱有珪很清楚,敬翔的意思就是要他立刻走人。
  浑浑噩噩回到家里,朱有珪将管家叫来,命他立刻准备行囊上路。
  王妃张氏听说,将老公一把拉住,劝阻道:“郎君,不可。”
  朱有珪何尝想走?如今这个外放,上路真就是上绝路了。
  先外放,然后半路赐死,已经成了天子杀人的固定套路。
  前几天,张氏回来报说,天子身子一日不如一日,密诏博王进京。
  父皇身体不好,这事儿朱有珪知道。但是密诏朱友文还京这事儿……
  朱有珪知道,这是要传位给朱友文的意思。
  说对这个位置全不动心那是假话,只是朱有珪自知出身不好,所以,多年以来,他兢兢业业给老爸做护卫,并未昏了头想去争抢。也可以说,正因为他不争不抢,还跟内外大臣、各位兄弟关系都不好,才能在这个位置上干到现在。
  没办法,就自家老娘的那个职业……
  说良心话,他朱有珪究竟是否为天子所出都很难说。
  所以,在他看来,朱友文继位就继位吧,我安安心心做个太平王爷就好。故此他就没把这事儿很放心上。
  可是今天这个安排着实是吓到他了,以至于有灵魂出窍的感觉。
  张氏看朱有珪发呆,急道:“郎君,圣人这是要置你于死地,为那厮铺路。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,也为我想想,为孩儿想想呐!”
  一个“死”字,刺得朱有珪几乎不能呼吸。
  他狠喘了几口大气,将一份公文取出,道:“已有旨意,今日要走。稍等护兵便至,奈何?”
  张氏将那文书看了又看,蹙眉道:“此乃中旨,不是敕书。”
  大唐君相相制,哪怕是皇帝的命令也要走完三省审查,宰相署名,由门下用印签发才算合法有效。否则,哪怕是皇帝手书,在法律上也没有约束力,是否执行全看官员自愿。
  至少法理上如此。
  梁承唐制,规矩一脉相承。
  朱有珪是侍卫亲军的指挥使,调任莱州刺史理应明发敕旨。
  所以严格来说,在正式敕旨下达之前他朱某人完全可以不听。
  朱有珪目光奇怪地落在老婆身上。
  这个老婆要说还是有些姿容,嗯……
  可是你跟父皇讲这个?
  朱有珪感觉老婆的脑子烧了。
  咱爹是啥样人,婆娘你不知道?
  张氏看老公目光奇怪,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,先是俏脸一红,旋即急曰:“拖得一日是一日,不走,才能想办法呀。敬公与我家又没仇,必不会为难你。圣人那里,晚个一二日也未必见怪。”
  朱有珪闻言很觉有理。
  就是晚走一天两天的事,谁还能杀了爷爷不成?
  至于父皇见怪不见怪么?
  事到如今,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,不如横下一条心拼一把。
  正说着,管家来报,果有护军上门。
  朱有珪已在心里有了大致盘算,遂深吸一口气,掩着内心的惶恐来在门前,端起架子虚张声势,道:“官员外任需由敕旨,今只得中旨,到莱州如何交割?请回禀敬公,我在家静候,敕旨一到即刻动身。”
  说着,就把几颗金豆子送出。
  朱有珪好歹是个王爷,还是侍卫亲军的指挥使。这几个兵是例行公干,本来也没想整事,即得了好处,又觉人家说得很有道理,于是不愿刁难,便叮嘱他不要乱走即回去复命了。
  ……
  六月初二。
  自打柏乡退回来,韩勍将军就落入了人生低谷。
  手下龙骧军灰飞烟灭。
  王彦章率残部被调往北面行营听用,跟着杨师厚在枣强打了回酱油。
  其他各将也都各自纷飞,只剩他一个光杆司令在京城蹉跎岁月。
  直到最近,袁象先带着左龙虎军跟着去打义昌球用不顶,结果他们在义昌无所事事,却闹得一股辽贼踹了天子行辕。回来被天子臭骂一顿,然后天子让他韩勍带着残部来左龙虎军任职,接了袁象先的位。
  这才总算见了点亮。
  可是也难。
  这左龙虎军出自长直军,跟脚很正,是天子的老卫队。
  当年自家龙骧军最嚣张的时候,其实跟龙虎军关系也不咋地。
  再说袁象先还是天子的亲外甥。虽然这把被拿下了,但是左龙虎军都是袁象先的老人,一个个也不是凡人,并非他韩勍说动就能动的。接手快有一月,除去自己带来的五百多老弟兄,韩勍还是谁也指使不动。
  落毛的凤凰不如鸡,韩将军这驴脸就更驴了。
  “将军。”
  韩勍正在苦苦思索怎么破局,却有那亲军领着一人进来。天子老了,说话是越来越不好使了,他得好好筹划怎么合纵连横,怎么分化瓦解,才好拾掇了左龙虎军的这帮杀才。
  正在苦思,为人打搅,韩哥就十分恼火,如此没有规矩么。
  本欲呵斥,却见那人容貌有些眼熟……
  韩勍仔细看看。“啊呦,郢王?”
  不是朱有珪是谁。
  韩勍在天子身边几十年,消息可不闭塞,知道昨天敬翔安排这厮外放。按道理昨天就该走了,结果却来到自己的大营。
  韩某人又不是傻子,看不出这里头麻烦大了。
  将朱有珪坐了,韩勍道:“郢王来此何为?”朱有珪面相其实还真与天子有几分肖像,浓眉大眼的,只是不知怎么,韩勍总觉着哪里不对劲。
  就看朱有珪忽然起身就拜,道:“韩帅救我。”
  老韩下意识一把将他拉起,心想:我救你?爷爷都是泥菩萨过河好么。
  朱有珪重新落座,道:“圣人密诏博王入京,韩帅可知?”
  韩勍摇摇头,如今他是过了气的牛夫人,这等秘辛他哪里知道。
  朱有珪道:“父皇诏博王入京,本与我无干,奈何昨日又遣敬公差我外出。”一把攥住韩勍的手道,“韩帅岂不知,凡外放之人,哪个不是中途赐死?
  贞臣从相州任上被贬为柳州司户,前脚出门,就被中官追上赐死……
  贞臣,就是李思安。
  去年秋,天子北巡一路杀人不少。别个都无所谓,但是去年的邓季筠,今年的李思安,就最让他老韩糟心。
  杀李思安的罪名是治理无方,军纪散乱,军备不修。
  真是扯蛋。
  邓季筠的罪名是所部战马太瘦。
  这就更搞笑了。
  不管别人怎么看,韩勍真心觉着这是天子在翻柏乡的旧账。
  虽然李思安当初在柏乡跟着王景仁摆了他老韩一道,但是后来静下心想想,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。李思安那厮在西线也算尽力了,所部伤亡近半,夜幕将至,王景仁又不想冒险,他孤军在北岸又能怎样。
  要说谁是罪魁祸首,那还得是王景仁。
  按理说,天子斩了王景仁的狗头也不为过。但是回来以后,天子只是免了他几个差遣就并未重责。
  这算什么?
  往好了说,这是天子不打算深究。主将王景仁都不办,底下他们这些人自然也就没事。后来相当一段时间,也确实是没有动谁。
  可是换个角度呢?
  天子用新人降将顶替旧人老将的意图如此明显,谁能说不是另有图谋?
  后来一切平静,就在韩勍也开始觉着事情要翻篇的时候,邓季筠、李思安等突然被杀,还在坐冷板凳的韩勍能不亡魂大生。
  讲良心话,韩勍问心无愧。
  问题是,就这几年天子杀人的这个手法,他不讲良心呀。
  天晓得会不会哪天一抽风,就把他老韩给剁了。
  比如邓季筠。
  比如李思安。
  哪怕天子这次让他接手左龙虎军,韩勍心里也是很不踏实。
  至少迄今为止,这左龙虎军他根本就带不稳,反倒是只要袁象先振臂一呼,杀才们绑了他老韩下锅的前景十分确定。
  被朱有珪点破心事,后面的话韩勍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
  一把打断朱友珪的台词,韩勍目光灼灼地问:“郢王之意?”
  ……
  麟州。
  国朝盛时,尤其是开元天宝年间,朝廷在移民实边这件事上落力不小。
  如麟州以及再向北的胜州,都曾迁来许多内地无产或破产民户。胜州可怜挨着草原太近,又迭遭兵乱波及,比较残破。直至最近伴随着振武军壮大,指挥使王友良把手伸到了河对岸以后,胜州才算是安定下来。
  麟州百姓多承折家治理有方,唐末乱斗几十年,这里基本没怎么受到波及,倒是成了关中以北的一片桃园乐土。
  本土人口滋生,加上外地难民迁入,此间仅汉儿就已经破了万户。加上这两年夏州势微,麟州折家很有点猴子称大王的劲头。
  可惜,折家的小胳膊究竟是拗不过李老三的大粗腿。面对三万随时准备拔刀的职业武夫,折三老老实实选择给大唐做狗,姑且这样认为吧。
  于是,李枢密果断派出郑屠子进城,认真盯着折家大宗迁往云中安置,同时抽取族中精锐二千编入义从军。
  云中,现有镇远军六千和义从军五千。西有振武军,东是卢龙的老巢,南边还有河东几万人。折家迁过去也是个初来乍到的外来户,基本不用担心他搞事,不被人搞就烧高香吧。
  再有编进来的这二千精壮在手,狗链子是比较浑厚了。
  有位伟人说,凡事就怕认真二字,咱郑屠子做事就最讲认真。
  有折三这个肉票在行营蹲着,有数万大军虎视眈眈,老屠子宝刀不老,率领所部开到麟州城外。由郑老三带队进城办事,王寨主则亲自负责查抄折家在城外的庄子宅院。
  为什么要让王寨主在城外公干呢?因为作为大族,折家的主要资财是城外的田土、农庄,大部分族人也都在城外居住,城内则主要是家主一家而已。
  这样安排,才充分体现了对王大寨主的重用与重视。
  尽管上峰有令不得贪墨折家资财,不得伤害折家亲眷,但是到了下面执行照样走样。尤其是郑老板派出了骨头里面能熬油的老马匪出马,那是折腾的折家欲仙欲死也不敢放屁,很为郑老二出了一口闷气。
  闰五月下旬开始,折家部曲就开始络绎不绝地开始大搬迁。
  李枢密根本不打算给他家拖延反水的机会。
  这老小子自己坐在大营里,专让老屠子去干坏事。
  郑大帅是什么人啊,不肯白干,来跟李枢密商量这麟州的归属。枢密使很讲规矩,既然是振武军治下,驻军长官当然由振武军推荐,枢密院批准。
  当然,振武军只能推荐都知兵马使管军不管民。
  刺史嘛,要由枢密院另行委派,也不是外人,李三打算把小舅子冯道派过来。小伙子历练多年,早已成长起来,是李老三手下少有的干吏。
  郑守义于是敲定了在麟州驻兵五千的大事。与李枢密达成交易,回头就把卢八哥叫来,要让他做这个都知兵马使。
  老卢原计划回幽州养老,但是亲家开了口,还是实权都知兵马使,管着麟州、胜州两地军队,也就暂熄了退休的念头,准备发挥余热,给郑老板再帮两年工。
  李枢密并非要把折家全部迁走,待将折三这一系主干基本连根拔起之后,就大军向东渡过黄河往晋阳而去。
  郑大帅留下老马匪帮着卢八在麟州立足,自领毅勇军陪同李三过河。
  这路可得把李老三跟紧了。
  没来由的,郑二总觉着李三这趟出来不是只为了折家这么个小虾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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