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河北,河北(三)

  话说梁军兄弟们冤呐!
  自打先帝创业以来,弟兄们何时打过这样窝囊的仗。哪怕是柏乡,韩勍也是力战一日,实在是贼子狡猾加上时运不济走个“背”字,西路的李思安,虽然没能在北岸站住,可是打得并不拉垮。
  这次就太过扯淡了。
  无妄之灾本就惹得军中愤怒,有那看见杨延直先逃的汉子火气上涌,指着这祸事精,跳着脚斥骂他是一将无能累死千军。
  阵前无胆,弃军而走,致大军溃乱。
  论罪当斩!
  武夫们骂得顶门开锅,一个个张牙舞爪地就要扑上来将杨彦直活撕了。
  刘百计刘鄩大帅也是恨不能将这蠢猪生吞活剥。
  不是这厮,何至于落到这个局面?
  问他为甚不战不走,非要就地扎营?杨延直支支吾吾不能言语。这三杠子打不出个响屁的窝囊样子,直把刘鄩哥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。
  最后逼得急了,杨延直居然说什么是怕走得太快,想停下来等等王彦章,结果斥候迟迟没有回应,战场局面不明,所以不知该进该退。
  本在边上强忍怒意的王彦章一听不干了。
  怎么着,这还要赖到爷爷头上来?
  将屁股底下的胡床抓起,王铁枪劈手就砸在杨彦直的脸上,直接就给这厮挂了大红花。怒不可遏的王彦章还要拔刀给他去头,好歹是被身边同僚死死拉住,没闹个血溅五步。
  但是王铁枪的一腔怒火也是强压不住,被人拉着胳膊抱着腿,就梗着脖子怒骂:“出营前便告诉你,爷爷在身后二三十里,若有不谐,速速退后。
  你他娘滴那是骡子军,全军多少畜牲?掉头就跑也能回来大半吧?
  你他奶奶地一屁股坐地不走,怎么着,这是赖到爷爷头上了?
  来来来,与爷爷做下一场。不打得你满脸桃花开,老子跟你姓。”
  杨延直被小马扎拍得晕头转向,口鼻窜血,但是这个轻重还很明白。他虽然也从军多年,却与王铁枪这样的军中悍将可不是一个品种,哪敢逞什么英雄,只在心里暗暗记下这一床之仇,面上则是一个屁也不敢放的。
  张汉融从旁将这好兄弟扶起,把袖子为他擦了鼻血。
  身边都是凶神恶煞的骄兵悍将,这难兄难弟哪敢多话。
  本来还想向刘鄩求援,却见刘大帅看他两个的眼神也如利刃。张汉融忙将两口涎水吞下,拉着杨延直缩在一角。
  手上稍稍使力,哥俩互相打气,只求熬过眼前这关。心中均想,待回了汴京,再与这些杀才们计较。
  不论有多恼怒这两个灾星,刘大帅还得先解了困局要紧。
  随军干粮还能支撑两日,趁着有粮,赶紧撤吧。
  寒夜漫漫,刘将军趁日暮前寻了边上一片林子挡风,就地扎下帐篷宿营。
  这年月,华北大地上林木还很茂密。毕竟,全大唐的人口可能都没有破过亿,魏博六州跟后世的河南省差不多大,如今才二三百万人口,自然环境不错。
  反正也不怕暴露目标,大大方方砍了木柴烧火取暖。
  在这方面,梁军倒是比老屠子还好过些。就是口粮艰苦些,好吃好喝都在后军,弟兄们只能啃着饼子熬天明。
  月朗星稀,刘鄩仔细盘算了一夜,苦思脱身之计。
  本来他计划几万大军出来,怎么着也不会闪失。待接应了杨延直的人马就回去。如今可好,后军辎重完蛋,杨延直这蠢货秃毛鸡却跑回来。
  还是个秃毛鸡。
  如果说以接到杨延直为目标,倒是已经成功了。但是,那折损的过万精兵该怎么算呢?这样赔下去,大梁,还经得起几次?
  总算距离莘县大营不太远,先把这四万多人带回去再说吧。
  刘大帅把一众大小兵头叫来,晓以利害。
  如今的局面很显然,抱团打回去都能活,乱了全都得死。
  刘鄩一直以来的困境就在于他是客将,带不稳大梁的这帮骄兵悍将。
  为啥杨师厚带上几万汴军就敢四处浪?
  为啥他刘鄩和王景仁就缩手缩脚?明明兵多将广实力占优,却每每怂得一批,丢人现眼。
  就是因为这个。
  人家一个当两个用,他们是三个都当不了一个使。
  这还怎么玩耍。
  如今好了,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,而且黑锅有杨延直背,吸引了火力。上上下下骂骂咧咧少不了,至少求生欲念甚坚不假,军心可用。
  呵呵,这也算是军心可用啊。哀兵必胜么。
  待天明,一步百计的刘鄩对着朝阳辨明了方向,准备撤退。
  希望能哀兵必胜吧。
  若说四十里确实不远,又是平原,正常步兵行军一天用不了就能走到。问题是时值隆冬,而且近日落雪盈尺,道路本就行走不便,数万人还要结阵而行,时时防备敌骑骚扰,这就非常蛋疼。
  唐公是一点没留悬念,这边刘鄩才开拔,他就领着一干打手上门来了。
  担任骚扰任务的仍是老屠子。
  这方面,咱郑二爷驾轻就熟。昨天稀里哗啦弄垮了杨延直的万余兵,风头正劲,今天领着毅勇军与舅子军近八千骑又来给刘将军添堵。
  唐公中军,张德右军,都有大量步军随行,是今日的主力。
  郑守义的任务是迟滞与骚扰。所以他不着急,看好了方位,领着队伍斜插往半路堵截刘鄩。
  辽贼战法,兼有中原突骑与草原牧骑之长,并且深得草原胡儿的精髓,尤其是匈奴、突厥这一系。
  首先要广布侦骑扑杀对方信使、斥候,遮断战场,让对手成为聋子瞎子。
  其次,游骑要轮番骚扰,搅得敌军心烦气躁、身心俱疲,吃饭睡觉都不安宁,若有机会断了粮道更好。
  第三步,等敌军士气低迷露出破绽就上来狠插两刀,若发现情况不对则立刻撤退远走。
  然后重复第一步、第二步的操作。
  杨延直,就是深受其害的典型。
  针对辽贼,梁军多年以来其实做了相当充分的准备。首要就是打掉辽贼的第一步,让他无法遮断战场。其次就是积极应对,使其无法骚扰破坏。
  梁军虽是中原藩镇,这些年也积累得家底雄厚,至少在这块战场上,王彦章的八千精骑为梁军对付辽贼提供了起码的支撑。
  柏乡功亏一篑,王铁枪是憋了满肚子邪火。看辽贼靠近,立刻将兵来迎。
  作为天下强军,梁骑同样是甲兵精利的典范。他们浩浩荡荡顶上来,老黑看了也是头皮发麻,只敢兜着圈子转悠,不敢靠近找打。
  在战争中学习战争,这个道理不假。
  针对辽贼骑射骚扰的卑劣行径,王铁枪准备充分。突骑肯定是贴不上去,跟这帮杀才玩骑射更是自寻烦恼。于是王将军智慧地给队伍配了一批强弩,把部分突骑兼职干起马上弩手。
  这帮家伙不需飞马驰射,看辽贼来了,只要顶上去立定,就坐在马上放弩。
  慢点没关系,关键是射得远,破甲能力还强,就看你敢不敢来。
  老屠子昨天收拾杨延直就发现梁贼强化了用弩,远远看见梁贼没安好心,所以非常无耻地让扫剌带人上去试探。
  二舅子也不知梁贼深浅,彪呼呼想上去放一波箭探探道,结果非常悲催地吃了一波箭雨,折了十余骑,灰溜溜跑回来。
  “郑哥儿,这梁贼有硬弩啊。”扫剌李韶威将军肩上插着一支弩矢,愤愤地扒下来,带出些许皮肉。
  伤是不重,但局势不大友好啊。
  军士取药包给二舅哥简单处理了伤口,郑大帅确认梁骑果然歹毒。老黑定睛思索了片刻,恨恨道:“有种你人人有弩。”
  遂传令,将队伍拉开寻找机会。
  他此来并非要靠这点人马搞垮这几万人,只要骚扰迟滞其行军就够了。
  四万多大军,郑某人可没想过自己这几千骑就能拿下。
  留下亲军与忠勇都的具装甲骑,毅勇军其余人马连同二舅哥的铁骑军全被散出去,拉开了阵仗跟梁骑玩耍。
  王铁枪当然未能给部下全都配弩,他是突骑,贴身肉搏才是主业。并且还要留下部分人马盯着老黑,这就给了毅勇军、铁骑军见缝插针的机会。
  于是,刘鄩大军就不免受到影响。
  组织四万人结阵而行,与组织万余数千人的难度相比,不可同日而语。
  按照初唐标准,一万二千战兵展开一线,左右得有五里宽。四万人都摊开,那就奔着十好几里去了。当然,四万大军要有纵深,不可能一条直线摊开,没有十七八里,但是再怎么排列组合,结阵行军都是个技术活。
  这么多人,怎么指挥?怎么调度?弄不好自己都能跑散了。
  刘大帅寻得一处土包高立,以便观察战场全貌。
  辽贼苍蝇一样在身边乱晃,除了让骑兵阻挡也没有更好的办法。
  战争是实力的比拼,所谓聪明才智亦须有实力支撑。
  梁军,就似北美大陆的野牛群,而唐军,就似那狼群。
  郑大帅借着艳阳与刘大帅遥遥相望,可惜中间隔着太多障碍。更主要是今天没有风雪遮掩,无法复制昨日的成功。
  在毅勇军、铁骑军反复骚扰下,梁军大队不得不放慢脚步,并最终停下。
  并非郑二凶狠,而是就在梁军前方,唐公与张德的两支大军已经严阵以待。
  经过几十年的常规赛,终于进入季后赛了。并且经过这一二十年的斗争,河北赛区决赛正式开打。
  若无意外,黄河以北将在此决出胜负。
  如前所述,唐公与张德是堵在刘鄩的归路上。若将全体唐军整体对待,李老三为中阵,张德为右阵,两阵紧邻,从西南到东北展开一条线,正面向西北。
  郑守义是左阵,并且郑守义在中阵以左或者以西较远,面北列阵。
  中阵顶在前面的是帐前银枪军。
  右阵顶在一线的是平卢军。
  帐前银枪军名副其实,银盔,银甲,银枪,又立在雪原,气势相当恢弘。
  平卢军是张德的老本钱,跟随老张在山北多年,后入塞,如今驻扎义武。此次南征,平卢军先在贝州作战,最近跟随李枢密至此,参与河北会战。
  两边兵力相似,一时间竟僵住了,都不急着动手。
  梁军已被堵住,郑守义一边召回骑士,一边遣小屠子去询问李老三的安排。
  毅勇军与李枢密间隔不近,小屠子策马往还也累得呼哧带喘,回来禀报道:“大帅,唐公说,说梁军不是胡儿,切莫孟浪。今日破敌,先看步军。
  我军主要牵扯梁骑不要添乱,待步军破敌再择机掩杀。
  若有调度,要我军注意中军旗号。
  别个也没多说。”
  这还用李老三吩咐?就面前的铁刺猬,郑大帅才不会硬闯。
  听了儿子转述,老屠子点头表示同意。
  李老三不瞎指挥就行。
  抬头看看日头已经正午,军队与梁贼隔着好有三百步远。感觉对面也在琢磨应对之策,郑守义下令军士抓紧补充食水伺候马匹。老黑盘算梁军这也就走了十里来地,若能拖到天黑,再冻他一晚也好。
  此地比较平旷,连个挡风的林子也无。自己这边马多腿长,可以跑远些轮班吃喝休息,再派出杀才们骚扰一夜。
  这大冷的天,连根柴火都不好找,倒要看看刘鄩老儿怎么过这一夜。
  郑守义憋着熬垮梁军的念头,刘鄩自然不能让他如愿。
  对面辽贼又是吃又是喝,刘鄩干脆下令王铁枪主动挑衅一把。
  郑老二的骑兵不敢硬闯梁军步阵,王铁枪的突骑自然也不敢硬干李老三的铁甲步人阵。于是,黑爷两把炒粉都没咽下肚子,就见梁军突骑冲自己顶过来了。
  这回郑守义可不跟他拼命,果断爬上马背退开。
  这就显出郑某人的手段了。
  数千骑的大队,说走就走,井然有序,倒叫梁骑扑了个空。
  看这帮孙子如此无耻,王彦章冲上来三四百步也就回转,并不十分深入。
  眼瞅着梁骑回阵,郑守义又抱着酒囊滚了回来,还是立在原地,非常无耻。
  王铁枪无奈看看,也拿他没辙。
  第一回合。
  和。
  什么?再去?
  马爷的体能也是有限的,不能胡搞。
  再说,郑守义已经有行动展示了实力,你王彦章敢玩,郑某人就能陪你玩耍到天昏地暗,天涯海角。
  刘鄩见状,只好旗鼓变换,催动步阵向辽贼靠近。
  当下的局面是辽贼熬得起,他老刘熬不起啊。
  万多梁军甲士左右摆开,做七座横阵,河南汉子们踩着鼓点,端着大枪,开始向辽贼的步阵挤压。
  在前的七阵在行进中渐渐形成中央突出,两翼次第落后的格局。
  这七阵走一段,在其身后梁军纵深各阵也开始跟进,若从天穹俯瞰,这就是两条前后并列的单薄横线。
  大军如墙而进,列阵而行,呼喝喊杀声震天。
  两边的兵力其实相差无几,但是步军数量则是梁军占上风。以王彦章稍稍挤开一路辽骑,刘大帅就打算靠发挥优势,用步兵闯出一条生路来。
  中唐以后,唐军的基本战法就是中央步兵突破,两翼骑兵掩杀。梁军起于大唐的废墟,当然继承了这种战法。
  作为大梁的经制之军,同样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职业武夫,还是死中求活的局面,士气相当高昂。
  面对梁军攻势,李枢密此时别无选择,只有硬接一途。
  何况,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战机。
  击鼓,催动帐前银枪军、平卢军顶上。
  又吩咐郑守义一部随时注意敌军动向,若有战机不可错漏。
  河北的去留,在此一举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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