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黄河远上白云间(五)

  这一夜,老屠子再次整宿未眠。
  老郑一家子大开头脑风暴,就是否要参与西征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讨论。
  次日午后,唐王继续开会。
  打着呵欠,郑守义坐在下手等开场。
  看李老三神采奕奕、眉飞色舞的……
  不是,李承嗣死了,咱今天谈这么大的事儿,如此开心他好么?
  没心没肺啊这个李老三。
  唐王目视众人,尤其在郑守义的脸上多看了两眼,可惜他本来脸黑,也看不出别的颜色。便道:“好,开始之前我先定个调。今日只谈怎么打河西,至于打不打这个问题就不必争了。
  总之一句话,有困难要上,没有困难创造……
  错了,是有条件要上,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。”
  昨天开会,赵珽赵秘书全程无言,今日好像是活过来了。唐王话音方落,这老小子就跳出来发言道:“昨夜,我与宋将军反复详谈,有这么几件事需先予诸公说明。”
  郑守义心说,这老小子眼圈都黑了,昨晚上定是跟李老三憋什么坏了。
  如今郑守义也算看透了这厮,赵珽老小子能做这个秘书郎,那是有点玩意儿的。跪舔李老三这都是次要,能跟李老三坏到一起去才是主要的。
  眼角瞥见小宋也在不住地垂头打摆子,真是辛苦了。
  便听了赵珽道:“其一,此次夏国公西征,以左神武军八千、横塞军四千,计一万二千出征,回归约三千。
  其次,天德军随征正兵二千,辅兵一千,回归一千八百。
  再次,灵武、天德两军,马匹所余皆不满万,夏绥尚有马骡二万余。
  此外,灵武储粮已无富裕,天德军估计尚有万余石粮可用,夏绥无余粮。”
  说完,赵秘书老手一拱,收声不语了。
  作为信使,宋廷浩已经清楚枢密院的倾向,原想认真听讲,奈何过于疲累,靠着扶手竟就睡着了,鼻孔朝天,鼾声阵阵。
  赵珽正欲将他唤醒,唐王摆摆手道:“让他睡。”便向张德说,“德操,可有何心得?”
  张德摇头答曰:“此非我所长。开拓河西既已是定论,我便洗耳恭听,为明公查漏补缺可也。”
  这也是张德的真心话。这种刀口舔血的买卖,张某人实在做不来。做个陷阵将突阵是一回事,身为主将做这种谋划可就是另一回事了。
  这位枢密副使如此表态,唐王表示满意,便问郑守义道:“义贞可有良策?”
  昨天夜里,老郑家上下已经基本达成了一致,只要条件谈得好,可以西征。但前提一定是条件要谈好。所以,郑守义今天是抱定了敌不动我不动的信念,绝不着急发言。
  李老三坏得很,还是先听他说吧。便道:“这等大事,俺一个老粗哪里晓得。再说,对河西我知之不多,不敢妄言。”
  张德听了心里大骂这黑厮混蛋。
  不敢妄言?昨天满口喷粪的是谁,此时又来装假。
  两位枢密副使都表了态,枢密使唐王李三郎便开始了自己的表演。
  “也罢。我抛砖引玉,请诸位斧正。”唐王让人取来一幅硕大的地图挂起,好像要讲什么宏篇巨着,结果这厮静静看了片刻,又让人将图给收起了。
  李老三骚骚脸颊道:“其实,打仗么,也就这么点道道。
  知己知彼,审时度势。
  先为己之不可胜,而待敌之可胜。
  这些年商路跑了不少,对河西那边蕃汉情况,能知道也都知道了。这算是知己知彼都有点基础。
  至于先为己之不可胜么……
  足粮,足饷,足械。
  粮,可从幽州或河东运。全部运粮食损耗大,可赶羊过去,慢慢走不着急。
  足饷、足械不多说。
  兵么,我算了算,这边还要应付朱梁,但是抽调一二万人过去问题不大。
  从灵武向西打,要因时制宜,要打得巧。
  甘、凉蕃部众多,牛羊不少,当优先以战养战,不足之处再从后方转运。大体来看,一年填进去一二百万石粮问题不大,哪怕转运消耗个九成,送到一二十万石粮,三镇亦产粮,筹划一两年,也能搞点事情了。
  嗯,还可以移民至灵武耕作。
  人嘛,待与朱梁做下这场,去淄青破几个城,人便有了。”
  郑大帅腹诽,好嘛,这就不提给中国保留元气的鬼话了?
  李老三道:“主将么,我想,就让洵哥儿去吧。这些年他憋坏了,在中原驰骋不开,去那边散散心,免得记恨我。
  原本他说是去东北,但目下看河西更着急。
  渤海国嘛,行将就木,老朽一个,不在这一二年。
  诸位以为如何?”
  若是只抽调一二万人慢慢打,枢密副使张德倒是感觉可行。
  大唐虽只有半壁江山,甚至这半壁都很残缺,但是,说一句兵多将广倒也当得。至少,伪梁江河日下,肯定还不如大唐,至于其他那些妖怪么……
  淮南自杨行密死后,就一直内乱内耗……
  算了,也不用挨个点名了,根本都不配提。
  然而李洵这个人选似乎不妥。
  张德道:“明公,我昨夜亦反复思量,承嗣败就败在心急二字上。中原是心腹,河西究竟是边角,不必着急,当量力而行。洵哥儿年少,啧,我恐其重蹈承嗣覆辙呐。无如让魏哥儿移镇,予他兵马钱粮慢慢打。”
  这倒不是他对李洵有什么恶意,实在是他知道李洵的性子。河西汉蕃杂居,局面错综复杂,这小子去了,不一定是祸是福。
  万一再折一把可如何是好。
  可是想起魏东城这个知情不报这事儿,张德感觉这老小子也靠不住了。又改口说:“或遣元郎?周德威亦可。”
  张德如此大公无私,郑守义就不干了。
  怎么着,爷爷还没开口,你老小子就把人都安排好啦?
  这还得了?
  “老张所言在理。洵哥年少,办事不把细。”郑守义本来还欲拿捏一下。这好处都还没谈呢,着急揽活是怎么回事?可是这个局面就很不友好,想想不能再等,再磨叽,定下别人去,还有他老黑什么事儿。
  儿子说得不错,就李老三这笑面虎心黑手狠的,振武军肯定保不住,还不如赶紧换点好处回来。之前没想好换什么,他是一直没着急开价,现在不能等了,就这把开大小吧。
  不待李老三开牙,老屠子就已把胸膛一挺,拍得咚咚两声响,道,“元哥儿还得忙活水军,周德威更不成。魏哥儿、宋瑶哪个卖他面皮?
  咳,为了大唐,还是郑某人走了这一遭罢。”
  这老货跳出来,也真出张德的预料。瞠目结舌道:“你?”心想,黑厮也疯了不成,一把年纪了不老老实实跟着李老三,跑大西北吃风?怎么着,又有雄心壮志了?也不撒泡尿照照,都多大岁数了。
  虽与老黑有点龃龉,怎奈何老弟兄没几个人啦。
  一心为公的张德还是希望大伙儿能走远些,别再折了一个。
  眼看要胜利了,没有这些老弟兄镇着,革命果实都便宜谁啊?
  要彻彻底底地虚君实相,功勋轮流坐庄共天下,李老三这些想法都挺美,但是也得有人配合有人干啊。
  还得防着有贼子窃取革命果实,要防着有人混进革命队伍反攻倒算啊。
  话糙理不糙,看官领会精神。
  伪梁这么大个地盘,且得折腾呢。
  张德昨夜也没睡踏实。他认认真真盘算过了,就照目前这进度,短期内混一宇内问题很大,在他们有生之年能否做到真的很难说。
  没办法,时下不是隋末,不是一场决战就能摧枯拉朽。
  魏州一战,伪梁伤筋动骨了吧?可是你看他家里乱七八糟,但转眼愣就拉出几万兵来。对,还有谢彦章丧心病狂决河堤,哪有一点开门迎王师的诚意?
  这是要寸土必争,这是要顽抗到底呀。
  还有淮南,江西,蜀中,浙江,福建,岭南,凤翔。别看这帮小妖怪一个个都不咋地,真打起来你看,有没有一个软柿子?
  哪个不得硬啃下来,哪个不得扎得一手血。
  且打呢。
  这些都得有人干呐。
  照张德想法,这都得让老弟兄们挂帅,带着自家子侄们上。就跟打地鼠一样,大伙排排队吃果果,这边我去了,那便就还你去,再下来让他去。
  肥水不流外人田嘛。
  如此一套传、帮、带下来,顺理成章就完成了传承。
  兄弟们辛辛苦苦几十年,眼瞅着大业将成,老兄弟都完蛋,便宜外人?
  李承嗣身死,真是很让张德痛心呐。
  张大帅一片好心,可是郑守义小人度君子之腹,却以为老张是要来跟他抢好处,争机会。道:“怎么,难道你去?不是爷爷说你,这事儿,嘿嘿,你还真就不是这块材料啊。”
  打人不打脸,揭人不揭短。
  郑某人这等小人行径,登时就让张大帅感觉一片真心错付了。恨恨一声“哼”,张德操愤愤把嘴一闭,心曰,这老货要作死就赶紧去吧,爷爷再多说一个字,就他娘跟了你的姓。
  看张德熄火,郑大帅对李老三嘿嘿笑道:“三郎,如何?”
  唐王却蹙眉道:“枢密院就这几个人,我还是想你在中原帮我。
  再说,二郎,你别介意啊,年岁都不小了,那边风大,万一有个好歹,跟嫂夫人我怎么交代?
  承嗣家里我已经是没脸登门啦。”
  李老三这话说的是情真意也切,一脸的真诚。“咳,若朱有贞肯和谈,我倒是很想自己走一遭河西。
  确实抽不开身呐。
  不论怎样,我家是宗室,洵哥儿是辽王,该当多出一份力。
  至于德操所虑么……
  我看是过虑喽。”李老三大手摆一摆,“大兄当年投军时才几岁,你我投军时有几岁?洵哥都三十多了,娃娃都快能操刀子上阵喽,还年少呢?”
  郑守义一看这风向不对呀,忙道:“不不不,三郎你看啊,我这鬓角都白了,还能蹦跶几日?想来此生也只此一遭。洵哥儿还小,以后再找机会嘛。”看李老三面色为难,老屠子一把攥了他手腕道,“杀几个杂胡罢了,这般不爽利。”
  李老三是把满嘴的银牙咬了又咬,犹犹豫豫地说:“二郎,你可想好了?此去河西,茫茫数千里之遥,大漠戈壁,可不是山北……
  尽管郑守义有点感觉不对,李老三肯定在哪里憋了坏,但是,既然觉着去河西是老郑家的上上之选,也就只能陪着这老混蛋把戏唱完。一手抓了李老三的腕子一抖,愈发坚定道:“屁大点事,就这么定了。”
  唐王还在纠结作态,又问张德道:“德操你看?”
  张德也看出来端倪了。李老三这笑面虎怕不是开始就打这老黑的主意吧?可笑那憨货还不自知,嘿嘿。
  也罢也罢,郑守义这不是个省油的灯,他去朔方,成果大小不论,大亏应该是吃不了。在有些方面,尽管不愿意承认,但这老屠子也确实有他过人之处。
  张德既不愿深想,也也不想干预了。遂懒得多说,免做那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。翻起白眼,也作态道:“这黑厮愿去便去罢,爷爷可不敢拦他。”
  几十年风雨,张大帅也算演技大成,一句话说得情绪饱满,将愤懑与不满表现得分毫毕现,却不见丝毫的表演痕迹。
  唐王又来看赵秘书。
  赵珽这老小子真是亲密无间的好战友,亦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,道:“郑帅,嗯,代国公……貌似非常迟疑,难以抉择,非要看到老黑一双环眼死死盯着自己才忙改口,“明公,此非职部所能置喙者。”言罢垂首不语,演技同样在线。
  再看胖五郎等,皆连连摇头,表示不敢表态。
  到此,唐王终于大腿一拍,反手攥住老黑道:“如此,便辛苦二郎了。”
  郑守义得了此话,心头已不见欢喜。
  李老三算计他,他也看出来了。
  奶奶地,本来想借这个机会跟李老三谈谈条件的,可好,啥好处都没谈呢,先把差事接了。振武军怎么办?镇里那些弟兄家当便宜谁?
  把眼来瞧李三,却见这厮还是那副纠结模样。郑守义肚里不住地骂娘,这小白脸不是好人啊。又想马爷跑,还想马爷不吃草?不成,还得想想,好歹要谈下好处若干才行。
  惊觉自己的黑手还被李老三攥着,太也别扭,忙把黑手抽出猛搓。
  ……
  次日,唐王再次召会,提议设“陇右道行军大总管”,荐郑守义为大总管,魏东城、宋瑶为副总管,组成西面行营,统筹西征事宜。
  此外,唐王给郑守义安排了一批大约百人的队伍,帮他组织行军。别遣教练军五百人随军见习。至于大总管行辕佐官、幕府,乃至于西征的军队组成,均由郑大总管定夺,给他极大的自由,算是稍稍抚慰了老屠子受伤的心灵。
  当然,唐王给郑大总管兵力以一万五千人为上限。
  毕竟中原还要打仗,而且人太多,即供不起也没必要。
  郑大总管盘算着,除了左龙虎军这点人,也只能回振武军再看看情况。至于其他人的队伍,那都不好下手啊。
  等等,还有各项好处没谈呢……
  不过李老三这次安排也很谨慎,只说设个“陇右道行军大总管”,但是并没有安排郑守义移镇朔方军,没有触碰振武军的后续安排。
  郑守义遂也干脆装傻。
  事情过于仓促,朔方、夏绥、振武军怎么调整合适,李老三、郑老二都得好好琢磨明白。先不谈其实也好,而且现在谈好处的时机也不对,待取了河西再说不迟,届时条件或者还更好谈呢。
  据说李老三制定了几套渡河方案,正在积极准备。大概方向是从郓州一带过济水,寻求与谢彦章一战。若能重创梁贼主力,就可以挺进汴梁了。
  当然,若没机会,就准备往淄青大肆掳掠去。
  总之,贼不走空。
  为了给西边弄人,李老三再也不提什么让淄青安居乐业的屁话。
  本来郑守义也对征梁心有顾虑,能脱离这块苦海其实不是坏事。
  于是,郑大总管再不久留魏州,先走一步,远离是非。
  中原,再见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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