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下一站,天下(一)

  建武四年,贞明六年,西历九百二十年。
  诗云春风不度玉门关,河西的春确实要比中原晚一些。
  四月初一。
  黄河两岸早已郁郁葱葱,甘州依旧风雪漫天。
  然而,漫天风雪也阻不住郑守义那东归的心。
  郑守义要东归,军中上下看法不一,但是不论抱着何等态度,敢出头相劝的是一个也无。
  大总管老年丧子,身体眼见着垮掉一半,谁好意思留他在此吃砂子?
  还讲不讲良心。
  抛开其他,希望郑守义坐镇甘州,无非是着眼于西征。
  有这位在,大军出征总要踏实些。
  却也仅此而已。
  凭心而论,收拾周围这些菜鸡,真犯不上劳动大总管。
  换一个角度,郑守义回中原,在中枢为河西争取更多的资源与支持,恐怕比他留在河西意义更大。
  虽然唐王对河西很舍得投入,从当初支持李承嗣就看得出来。然而,有自家带头大哥看着,终究感受不同。
  所以,事情就此定下。
  因河西还要用兵,而陇右道又过于宽阔,河西节度使帐下本就兵力不足,所以此次东归,郑守义只让老伙计武植武大郎领万胜营陪伴,顺便带上一千骑回鹘狗崽子,连毅勇都都不带。
  他走后,河西就由舅哥张顺举带队,陪着次子郑方留下。
  郑守义已同次子说明,小屠子没了,这副担子就该他背。
  这边的经营方略都有规划,以唐军正兵为主,征发牧民仆从,带着小弟往外打,尽可能借力打力,主打一个驱虎吞狼。
  这方面,大唐经验丰富。
  只有一点,动兵必须慎重。宁可不动,动必有中。
  这方面,大唐经验与教训也都很丰富。
  郑某人只能管到这里啦。
  再往后,全靠这些老伙计跟子侄辈折腾吧。
  或许是老天爷开眼,今天艳阳高照,也无风雪也无云。
  删丹城外十里,一群军士在旷野中矗立如松。
  打头是个七尺长汉,正是陇右道行军大总管。
  今天,郑守义就要启程东归。
  他已五十有五,若无意外,此生再难见河西。
  面前是次子,小郑银光闪闪的一身明光甲,颇具威严。
  俯瞰儿子,感觉与小屠子相比这还是欠了一点,不够高,也不够壮。
  不过嘛,在坏心思这方面倒是不落人后。
  在这儿子肩头轻捶一捶,郑守义将自己的马槊与佩刀都交在他手里。
  这马槊,郑守义已不知换了多少杆。
  这佩刀,却仍是当年舅哥给的那口。
  三十年,整整三十年喽。
  郑守义道一声:“好做。”
  担子,就交给你啦。
  舅哥张顺举,留下。
  老伙计郭靖,留下。
  老马匪王义,留下。
  三弟郑守礼,留下。
  挑担史怀仙,留下。
  还有王有良、周福贵等等这些老将,留下,留下,统统留下。
  这些老将还有重任在肩,他们还没有完成毅勇军的传承。在未来数年里,趁着自己还未凋零,这些老将将最后燃烧一把自己,为新一代照亮前路。
  逃兵郑守义与老伙计们一一相望,默默相拥。
  再见了。
  再见了!
  向一众老伙计深深鞠躬到地,郑守义诚挚地道一声:“诸位,拜托了!”
  众人亦认真叉手还礼,深深鞠躬,向郑守义朗声唱一声:“喏!”
  抬眼看看远处的删丹城。振武军正在交割,这里,就是毅勇军的新家,是老兄弟们的立身之本。什么赤水军、左龙虎军,还是毅勇军顺口。
  再看看身边的这些老伙计,一个个也是鬓微霜喽。不知今日一别,还有几人能再见。他们是已相约幽州再会,但关山险阻、世事无常,谁能说得准呢?
  再次向众人一拜,郑守义果断转身……
  纵马疾驰而去?
  不不不,郑某人硕大的身躯出溜一下钻进了马车。
  太他娘冷啦。
  再慢一步,郑守义怕就止不住眼中的泪水滚落。
  马车不甚宽大,郑二甚至得斜着才好抻直双腿。可是有厚布帘子保暖,车内燃起暖炉,挂好车帘,不能说温暖如春,至少是比车外好过许多。
  萨仁那裹着皮裘,将他揽进怀中。
  她将陪伴郑守义到凉州,到武威。
  张顺举等或与郑守义还有再见之日,但是对她来说,这一别,将是永恒。
  一声鞭响,队伍缓缓起行。
  四月十五日。
  队伍行至凉州。
  朔方节度使魏东城在城中与郑守义共饮。
  魏节度即将返回灵武,那里才是他的地盘,但要等到赤水军抵达凉州之后。
  魏东城其实很想回塞内去,并不是谁都愿意在外面折腾。
  托郑守义跟李枢密商量一下,看看塞内哪个方镇可以安排。实在不行去辽东呢?哪怕是淄青呢?大军不是打过黄河了么。
  郑守义认真应下。
  四月廿一日。
  又起行。
  五月初五。
  至灵武。
  得益于大军西讨,海量物资经此过境,带动了灵武的活力。
  这座河边的雄城,在凋零百十年之后,终于开始焕发青春。
  冰雪消融,春暖花开。
  这是种下希望的季节。
  郑守义与萨仁那策马并辔而行。
  天高云低。
  风和日丽。
  甘州临行前曾相约,女人送男人到灵武。
  彼此心中都明白,这一别,就将是永恒。
  彼此各有各的轨迹,他们只是相交,今生终将别离。
  可惜,不能岁月停转。
  可恨,光阴不能倒流。
  这一世,他们都经历了许多,也错过了许多。
  这便是命运吧。
  不知又走了许久,直至日头已过中天,女人终于开始放缓马速。
  送君千里,终有一别。
  三步一停足,五步一探望。
  目送男人的背影远去,直至消失在地平线之下。
  女人的眼泪终于洪水溃堤,冲垮了胭脂,洗花了容颜。
  数十年的风雨在女人眼前徘徊。
  那日在山北的相识。
  那日在营中的相拥。
  那日在马场的重逢。
  那日在幽州的相托。
  还有那云中草原上的一记飞扑。
  还有这多少个日日夜夜,婉转缠绵。
  这黑厮,这黑厮竟真头也不回地走了?
  老娘……
  女人猛然将泪一擦,双腿狠夹马腹,如离弦的箭,又追了上去。
  哈哈哈哈!
  这一夜,老夫聊发少年狂,一树梨花压海棠。
  这一夜,天当被,地当床,青草作垫云作帐。
  待清晨,女人假寐,男人别去。
  自今而后,我在黄河首,你在黄河尾,此生念君不见君,共饮一河水。
  从今以后,你我天各一方,人各安好。
  五月二十日。
  过西城。
  此次东归,宋瑶将军是一路相伴,到此亦将作别。
  “郑帅。”宋瑶在马上拱手,道,“送……送君千里,终须一别。宋宋某就送到这里啦,祝郑帅一一路顺风,福禄绵延。”
  若论起来,郑守义也是宋瑶的贵人之一。在天德军最为困窘时,正是郑守义给了宋瑶希望。如今又打通了河西,前景一片光明,宋瑶对郑守义是真心感激。
  就是……
  就是这一路……
  就是夜里都太闹了,尤其是那一夜!
  哎呀,这老不羞。
  福禄绵延么?俗,俗啦!
  郑守义微微一笑,拨马东行。
  挥挥手,不带走一片云烟。
  五月廿五日。
  至中城。
  与东城一样,这座河外受降城也重生了活力。
  城外的河渠已经开掘,田连阡陌,牧草茵茵。
  中城守将唤作唐骏,振武军本地人士,还是当初王有良、郑全忠治东城时投的军。后来一路积功,恢复中城时就被派过来做了守将。
  还真是占一地,治一地。
  军士巡哨。
  农人忙碌。
  牧人畜牧。
  工人做工。
  商旅往还。
  这井然有序,别有一种和谐美。
  越看越喜欢。
  六月初一。
  至东城。
  守将已换了符存审的部将。
  河东降将太多,郑守义没什么印象。
  在大唐治下,除了卢龙系,河东系就是第二大山头。周德威,符存审,已经出了两任节度使,也都挂着枢密衔。
  李老三高啊。
  东城,牧场牲畜如云,农田麦浪滚滚,再不是早年间的荒败。
  六月二十日。
  至晋阳。
  从甘州出来,走走停停近三个月,受限于传递不畅,郑守义仿佛一个聋子瞎子,几乎完全失了外界的消息。
  结果,到这里才知道周德威与秦光弼都在积极备战。
  四月,朱梁的河中节度使冀王朱友谦,发兵袭取同州,自行任命儿子朱令德为忠武军留后,并向朱梁朝廷表求节钺。朱友贞未许,于是朱友谦转头就来找唐王求封。
  李老三大笔一挥,已经准了。
  呵呵,朱温的这个好义儿,再次向朱梁朝廷插了一刀。
  为什么说是再次?因为当年朱有珪弑父篡位时这位哥就反过一次,只不过后来朱友贞上台,这厮又跳回去了。
  好嘛,这是又跳过来了。
  周德威备战,就是准备借此机会谋求南下,全取关中。
  周扬五,毕竟是不甘寂寞的。
  至于秦光弼为什么要备战么……
  打洛阳?
  也对也不对。
  确实是要打洛阳,但并非秦光弼立功心切。
  外甥李洵早晚外放一个实权藩王。
  而老秦自己已是枢密副使,以他的资历与根基,是想入中央入中央,想去边疆去边疆,完全没有争功的必要。所以李老三在河南折腾好几年,只要李枢密不说让他动,秦大帅就踏踏实实在晋阳练兵搞生产,绝不自寻烦恼。
  这次主要是李老三在河南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,似乎是感觉东边硬干效果不好,所以让老秦动一动,看看情况。
  “什么?进展不顺利?”听说李三在河南栽跟头,郑守义很不理解。
  小十一说这厮带了近十万大军在河南,而且梁军都那样了,还能栽跟头?
  郑守义本以为等他入塞,哪怕没打下汴梁城,至少也已重创了梁军主力。
  没成想,完全不是那回事。
  那是怎么回事呢?
  秦光弼同样是一脸的迷茫,道:“说是兖州张万进欲降,刘鄩率兵围城,三郎取郓州后移兵兖州。本意击破刘鄩部,顺势进攻汴梁。
  双方相持多日,三郎累次搦战,刘鄩皆不应。
  我军欲以发机飞火攻寨,梁军亦发震天雷还击,不分胜负。
  忽而城中梁将杀张万进,开城迎了刘鄩入城。
  随后王彦章亦率部赶到,屯兵我军侧后。
  三郎见无战机,欲撤军,刘鄩却引军出城,王彦章亦发兵来,一南一北。
  两军遂战。
  双方皆发以飞火,各有兵马受惊。我军数次突阵,刘鄩军几乎不支,但王彦章部亦曾突入我阵。自晨至暮,各有伤亡。后三郎退至平陆驻扎,刘鄩、王彦章则在瑕丘与任城。”
  大概叙述了河南的战局,秦光弼搔搔头道:“梁军主力都在河南,朱友谦又取了同州,洛阳一线兵力空虚。我拟趁机南下,看能否取洛阳。便是拿不下来,也能为河南创造战机。
  韩进通那边已联系过了,这厮同意助拳。
  周德威在关中动一动,朱友谦等无力东顾。若能取洛阳,汴梁西门大开,朱友贞亡无日矣。”
  虽是军中元老,但是从当年征山北开始,秦光弼就被大李子另做安排,不是练新兵就是看后院,后来干脆让他做了个都教练使。
  也是李老三上台,秦将军总算焕发青春,来晋阳做河东节度使。
  当然,这件事上洵哥儿多少受些委屈。
  可是讲良心话,秦光弼还是觉着如此安排是最好的选择。
  洵哥儿即将去辽东,渤海国羸弱,取之不难。拿下海东盛国,在那边做个实权渤海王,老秦觉着不错了。
  若是可能,他秦某人都想找个地方做实封王爷。
  看看这老黑,人老郑家在河西这就算是站稳啦。
  秦将军是真心有点向往。
  如非风沙大,咱秦爷也想去。
  嗯嗯,也就是畅想一下。
  听了秦光弼的陈述,郑守义啧啧有声。
  心里有点懊悔。
  他是听了十一郎所说,以为梁军要完蛋了,所以赶着东来。结果秦光弼告诉他,梁军刚在兖州挫败了李老三的攻势?
  这事情闹得。
  郑守义都想调头回河西去了。
  倒是旁边跟随着的十一郎有些兴致盎然。
  去年被发配去河西没赶上攻郓州,十一郎好生难过,就怕等他回来汴梁都被打完了。现在好,大军还在郓、兖之间徘徊,小爷总算是能赶上这场大战。
  朱梁,这可是篡唐的凶手,能够亲手参与灭梁大战,这是何等伟业。
  嘿嘿。
  哈哈。
  郑守义起手一个脑炮,扇得儿子转圈,斥道:“小兔崽子,良心都叫狗吃了么,你李三叔栽跟头,还乐?没规矩。”
  十一郎也不在意挨这一下。
  唐王曾说,大丈夫一世,生于天地之间,当何为?高官显爵,封妻荫子,固是人生之乐。但是,若能于乱世奋起,挽此天倾,更是英雄所为。待其暮年,回首往事,方可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,亦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。
  十一郎知道,唐王此言有人不信有人信。
  比如,高家哥哥就未必信这个。
  他投讲武堂,只因父辈走错了路,想从军重振门楣罢了。
  这不能说错,十一郎只是晓得,对于振兴大唐,高家哥哥并不真在意。
  但是,十一郎信!
  郑十一郎记得清楚,那年他陪母亲南归,在燕郡城为契丹包围。时,城中守军不多,娘娘甚至都要带着一众家人上城,他小小年纪也曾在伤兵营里帮工。
  听那城头厮杀,听那断胳膊少腿的伤兵哀嚎,看一具具尸体被抬走,被焚烧。那稀奇古怪的气味曾让他一日数呕,肚儿里的酸水都倒干净了。‘
  明明很饿,但就是吃不下东西。
  勉强吞下,转脸就全吐了干净。
  他真怕哪天秃头蛮打进城来呀。
  虽然最后守住了,但娘娘受伤昏迷多日,鬼门关前走一圈。月里朵和两个弟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。后来他才晓得,就在那个夜里,月里朵和两个弟弟被人从院子里明目张胆地拐带走了。
  想一想就不寒而栗啊。
  后来到幽州,到义武,阿爷依旧常常出征。
  别人或许不知,但十一郎却记得,无人时,静夜下,娘娘总会偷偷垂泪。
  他知道,娘娘是为阿爷担心。
  当初参军,确实是跟着高家哥哥胡闹好玩。
  可是,当他进了讲武堂,听了教官尤其是唐王的讲解,十一郎才晓得,原来,这世界并不总是这样混乱。
  至少,大唐从贞观到天宝,塞内曾有百余年的平安喜乐。
  唐王说,这世道病了,是爷们就该给他治好。
  唐王说,百余年和平太短,塞内该有更长久的繁荣。
  呵呵。
  十一郎觉着,休说百年,哪怕有五十年和平他都心满意足。
  因为,从他记事起,就是无休止的战争与杀戮。
  他这一生,早已见惯了死人。
  但是,他不喜欢死人。
  阿爷根本不懂灭梁的意义。
  灭梁,江北就能连为一片。
  向西,可以恢复关内道。
  向西南,可以恢复川蜀。
  向南,可以取荆襄。
  然后顺流而下,过淮水,过大江,过岭南。
  然后整个天下重归一统。
  重归一统,塞内才能熄了烽烟,才能止戈。
  我要为重振大唐而奋斗!
  十一郎暗自给自己打气,同时悄悄盘算着怎么脱离阿爷的魔掌回去。
  郑守义可不知道儿子还有这样高尚的情操。看这小子居然还敢攥攥拳头也不搭理自己,这还得了?飞起一脚就给儿子踹得飞起,看得秦光弼直皱眉头。
  这是亲儿子么?
  秦光弼忽然想起一事,道:“河西那边你怎么安排?”
  这话问得突兀。河西那么多事,这老东西问得哪一遭?
  看郑守义迷茫,秦光弼说:“五哥儿要搬家过去么?”
  郑守义一拍脑门,这都忘了,五弟郑守信可是老秦的好女婿。忙说:“有这个想法,但要看打成甚样。若拿下安西,李三可是允过我,这安西王绝不能赖了。不过你看我这模样,去是去不了喽,那就看哪个过去看着。
  三哥儿也快五十了,打算跟我回来。
  五哥儿四十有一,正是当年。我是想他在那边好好干几年,待稳了,想回来回来,愿留下留下。
  怎么?”
  秦光弼抠抠脸,道:“若三娘要过去,你让她从晋阳路过一下。”秦家三娘,就是郑老五的老婆。
  郑守义立刻会意,这老小子定是想安排子嗣去占片地。
  嘿嘿,老秦前几年在幽州,别个事儿没咋干,女人倒是没少搞。据说子女生下一大院子,都快闹翻天了。
  也不知道这是要给哪个安排。
  哈哈,自家有个母大虫,其实吧,老秦家的也不差。
  要么然家里那位怎么就跟秦家夫人走得近呢?
  想起母大虫,郑守义又开始惆怅起来。
  儿子这事儿,可怎么说呢?
  母大虫会不会咬死爷爷啊。
  咳,难,男人难呐。
  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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