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0章 诗人与评论家

  一日三叹,这是方回每天必做的功课。
  当然,他也并非无所事事,除了长吁短叹之外,文字功夫却从未落下。
  于是提笔,继续撰写自己的大作《瀛奎律髓》。
  此书,是方回专选唐宋两代的五、七言律诗,将其分类后附以评语,并录以遗闻轶事。方回有足够的自信,当此书完成之时,便是自己登上当世诗论巅峰之时。
  无人可以与自己相媲美!
  一辆牛车慢慢悠悠地沿着湖岸而行。
  车上的斗篷遮着烈日,篷上的帷幔却并未将凉风挡于车外,坐在略显拥挤的车内,倒也没觉得过于憋闷。
  乘车之人,一个是十八岁的范梈,一个是三十岁的黄泽。
  黄泽祖上本长安人,迁居九江。入元之后,以明经学道为志,倒是在江西攒出一些小名气。
  范梈为清江人,出身贫寒,自幼丧父,母亲熊氏不肯另嫁,亲自教其读书写字。范梈也算争气,天资聪颖,又肯用功,小小年纪便名动乡里。
  然而,科举之路早已断绝,即使如范梈这般堪称神童之人,也一样寻找不着出路。
  数月之前,黄泽游学清江时,偶遇范梈,惊为天人,便决定为其铺设一条成名之路。
  此时江南落魄文人无数,如果没有高官的推荐,没有显赫于北地的名声,是绝无可能踏上仕途。
  江南诸路,长官大多来自北地,黄泽自己也没有太多的门路。只能想办法帮助范梈,用最快的时间让他的佳作在世间流传,以吸引朝廷的关注。
  然而,当得知黄泽为自己引荐之人是方回时,范梈却是百般的不乐意。
  自宋入元,诗坛渐衰。故宋诗人,诸如谢枋得、郑思肖、谢翱、汪元量之流,或已老去,或是隐退于山林之中,再无人有心思吟诗作赋。
  除了方回。
  并不是因为他的诗有多好,而是因为江南无考虎,只剩下了这么一只老猴子。
  江南文人,虽然没人会承认方回的诗作为当世第一,却没有人敢与其在诗评方面一较高下。
  上下千年,只要有流传下来的诗作,无一不在其腹中。无论是对于古人还是今人的诗作,方回的点评总是能一语中的,又发人深省。
  方回觉得不好的诗,未必就真的很差,但是他若觉得好的诗,那绝对属于佳作。
  然而,拥有一流的诗文却并不意味着方回拥有一流的人品。
  景定三年,参加科举的方回高中廷试第一。然而,因其人品有亏而被生生降为乙科之首,只被授了个随州教授的闲职。
  不甘于庸碌的方回,另辟蹊径,以《梅花百咏》向初任丞相的贾似道献媚,得以回临安任职。
  德佑元年,贾似道兵败丁家州,南宋前线面临崩溃局面。方回第一个跳出来,上“似道十可斩之疏”,历数贾似道罪过。
  贾似道虽然未曾因此被斩,朝廷上却顺势掀起汹汹骂声。而方回以此功劳得授建德知府。
  德佑二年,元军兵临建德,方回于城头高歌死守封疆,鼓动百姓浴血奋战。元兵刚至,尚未攻城,方回却望风而降。
  元军过境,方回转头便成为元朝的“建德府知事”。
  这是一个毫无节操可言的文人。
  降元的大宋官员无数,连元朝官员都厌恶的人,却只有方回一个。
  在掌管建德府五年之后,方回被直接解除官职。如今只能以平民身份,寄居于杭州,卖文为生。
  “方回此人,虽然非议颇多,但是所有人都得承认,他在如今诗坛上无可取代的地位。”看着依然满脸不情愿的范梈,黄泽苦口婆心地劝道:“咱们只是让他对你的诗作进行公正的评价,又不指望与其成为知交,你小小年纪,在意这些作甚?”
  范梈沉默不语。
  以他性格,本就不太愿意低头求人,如今求的还是这样一个堪称下作之人,让他委实无法释怀。
  可是若是拒绝黄泽的好意,又未免让其心冷。
  范梈可以感觉得到,黄泽是真心实意地想帮助自己,自己若是始终寻不到出头的机会,总不成一直仰仗他的资助吧?
  更何况,家里还有一个辛苦了一辈子,等待自己赡养的老母亲!
  在这世上,最没用的人,便是书生。当时,母亲若没逼着自己读书,而是学得一门技艺,也许就不会有今日之纠结……
  范梈苦笑地摇了摇头,母亲若是知晓了自己的这番心思,大概只能万念俱灰了。
  “黄兄放心,范某不才,却也不是个不知好歹之人。”范梈勉强应道。
  “好,咱们只要求得方回的诗序,从此便与他不再往来。而后,我再为你筹措一些刊印费用,将你的诗作集结付印之后,必将上听于朝廷。如此,你便可进退自如,无需仰人鼻息。”
  得了方回的便宜,转头便与其绝交?
  这样自己与方回有什么不同!
  范梈努力掩饰心里的难过,低头说道:“范某记下了。”
  牛车停在一个小院门口,黄泽带着范梈下车,给了车把式些许车资,说道:“你且寻个阴凉之处,我们办完事,还得回去。”
  黄泽安置好牛车,上前敲门。
  范梈手中捧着自己的诗稿,打量眼前的这座小院。
  门楣低垂,上有一匾,写着“紫阳居”。字迹流畅而灵动,却不见丝毫的轻佻浮滑。让人一看,便会在心里生出一股仰慕之情。
  范梈不由的在心里感叹,谁说字如其人!
  开门的,是一个姿色艳丽的女婢。涂满脂粉的脸上,有着难以抑制的春色。也许是天气燥热,薄薄的衣裳之中,透出许多的妖娆。
  范梈只看了半眼,便将视线越过女婢,扫入院中。
  院边几簇青竹,悠然摆动。
  “请转告你家主人,九江黄泽来访。”黄泽扬声说道。
  艳婢正要转身,屋内已经出来年过六十的老者。
  头戴方巾,身着青衣,脚步稳健,不见丝毫老态。面色红润的脸上,是飘然欲飞的灰白长须。
  这方回,给了范梈相当不错的第一印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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